整個院子都被穿著儒衫的士子們包圍了,里外三層,密不透風。
沈默走近了,拍拍最外邊士子的肩膀問道:「勞駕兄台,裡面為什麼不讓你們進去?」
「因為裡面已經沒地方站了。」那士子道。
「哦……勞駕讓我進去。」沈默笑道。
那士子警惕道:「你可別想插隊,是我先來的,想要報名乖乖排隊。」說著亮亮拳頭道:「哥哥我可是文武雙全的。」
「報名?報什麼名?」沈默驚奇道。
「我們要加入瓊林社!」眾人異口同聲道:「難道你不想嗎?」
沈默笑道:「我只想進去。」
「排隊!」眾人齊聲道。
「可那是我家啊。」沈默苦笑道:「總不能回家也排隊吧?」
「你是……」眾人這才細細打量他,有人恍然尖叫道:「解元郎!他是解元郎,解元郎在這裡!」
沈默躲避不及,立刻被興奮的士子圍觀了。一個人目光與數百人對視,饒是他臉皮夠厚,也不禁有些心虛,沈默撓撓頭,心說:『看吧,看吧,反正我也不怕看。』誰知短暫的安靜之後,士子們竟然齊齊向他行禮,一同高聲道:「會首大人,請收下我們吧!」
這裡里外外足有近千人。很顯然,瓊林社的牌子是一炮打響了。
原來是為這個呀,沈默苦笑道:「這不是我一人能說了算的,得我們全體成員,共同表決才行。」
說著呵呵笑道:「諸位先放我進去,估計他們正等我一起想輒呢……我保證用最快的時間,給各位一個答覆。」
士子們畢竟還是尊重解元郎的,聞言讓開一條去路,滿臉殷切的望著沈默,希望他能很快傳出好消息。
費勁九牛二虎之力,沈默終於進了後院小樓,在二樓見到了正在抓耳撓腮、愁眉不展的六位老兄。
上樓之後,沈默不先說正事,而是拱手笑道:「恭喜恭喜,恭喜諸位高中。」
眾人都是才高八斗、學富五車之輩,向來覺著中個舉人不過是探囊取物而已,且中舉又不是舉業的終結,所以並沒有外人想像的那般興奮。經過一上午的鬧騰,那高興勁兒早就過去了。
徐渭聞言翻翻白眼道:「解元公這話的意思,眾位還沒聽分明嗎?」
五個傢伙對『重色輕友』的沈會首十分『不滿』,聞言紛紛笑道:「那還有什麼不明白的?解元公向咱們這些亞元賀喜,咱們還不得磕頭還禮?」
沈默坐下笑道:「那就磕吧。」一下子便把六個傢伙的嘴巴給堵住了,他不禁笑道:「光說不練假把式,咱們既然結了社,自然是人多力量大,為什麼要把送上門來的社員往外推呢?」
「哎呀,我的解元大人,您在溫柔鄉了待糊塗了還是怎著?」徐渭怪聲道:「人家結社都是十幾人,了不起幾十人。可這一下就是上千士子,再過幾天說不定就能到兩三千,把這麼多人聚到一起,官府能不管嗎?這往輕里說,是聚眾滋事,往重里說,就是圖謀不軌啊!」
沈默發現徐渭今天有點不大對勁,怎麼有點……陰陽怪氣呢?但現在不是深究這個的時候,他若無其事問道:「我們瓊林社對外宣稱的宗旨是什麼?」
「揣摩八股,切磋學問,砥礪品行。」這十二個字,朗朗上口,大家都忘不了。
「外面那些人的目的又是什麼?」不知不覺中,沈默便重新掌握住眾人的思維。
「他們絕大多數是落榜的考生,」陶虞臣道:「被咱們這次七人全中,包攬前五的成績所吸引,便以為咱們瓊林社有什麼靈丹妙藥,可以包中舉人呢。」
「你看看,」沈默兩手一攤道:「這不跟咱們正好業務對口嗎?如果拒絕了這些人,咱們瓊林社可就要臭牌子了。」
「我們知道,可大家都只是嫩嫩的舉人。」吳兌苦笑道:「實在擔不起那麼大的風險。」
「其實很簡單。」沈默拍手笑道:「只要每次讓他們選地方,咱們去赴約,咱們便不算和他們結社了。」說著笑道:「更何況,咱們的瓊林社是個精英社團,也不是誰想加入就加入的。」
「高明。」眾人笑道:「這招李代桃僵,便可解除後顧之憂。」
沈默點頭道:「咱們只要拿出真本事折服他們,再適時將其中有號召力的人物吸引進瓊林社來,便可以將這個講學,變成咱們的外圍組織,諸位看我這個主意如何?」
大夥紛紛點頭道:「還是會首想得深遠。」唯獨徐渭不陰不陽的笑道:「這是早就設計好的陰謀吧?」
眾人均都面色一變,不理解的望向徐渭,這傢伙雖然平素怪話連篇,卻從沒如此密集過,莫非中個舉人,便本姓畢露了?
陶虞臣和孫鋌都面露不忿之色,便要反唇相譏,卻被沈默用嚴厲的眼神制止,微笑吩咐道:「就這樣出去說吧,麻煩他們儘快找地方,咱們明曰便去和他們先切磋一場。」不少士子囊中羞澀,急著回家,所以拖不得。
「明曰是不行的,還有鹿鳴宴呢。」孫鑨道。
「那就後天吧。」
眾人應下,便聯袂下樓去了,沈默本想叫住徐渭,想想還是算了,便跟著一起下了樓。
好容易把外面的書生打發走,天色便暗下來了,幾人本來想要一起慶賀一下,徐渭卻推說睏倦,就回屋睡覺去了,一下弄大夥都沒了興緻了。
沈默只好為他圓場道:「文長兄的經歷跟咱們不同,現在久困科場終得突破,難免會有些失態,咱們別往心裡去。」眾人笑道:「不會不會,要不等文長兄明天恢復過來再說吧。」聽沈默說『如此甚好』眾人說了會兒話,便各自回房歇息去了。
諸大綬也要回去,卻被沈默拉住道:「今天咱倆換房睡。」會意的點點頭,諸大綬便去了後院。
沈默卻也不急著進去,而是吩咐鐵柱去取兩樣物件。待取來一看,卻是一壇酒,幾件處理好了的活鯽魚,他便自己提著,推門進了徐渭的房間。
一進去,呵,好大的酒氣。沈默不由暗笑道:『果然先喝上了。』就見徐渭抱著個酒罈子,坐在窗台上對月獨酌。
「舉杯邀明月,對影成三人。」沈默笑著坐在他對面:「你倒是好雅興啊。」
見沈默不僅不為白天的事情生氣,反倒還笑著過來,徐渭猛灌一口酒,雙眼翻白道:「儂來篤弄個休頭?」意思是你來幹什麼?
「陪你喝酒。」沈默拍拍手中的酒罈子,笑道:「獨酌傷心。」
「對飲傷身。」徐渭依舊沒好氣道:「你那個酒量,還是算了吧。」
「不會的。」沈默笑道:「我這個是兌了水的……」
徐渭翻翻白眼道:「你到底要幹什麼?有話快說,不要耽誤老子喝酒。」
沈默依舊笑道:「真的陪你喝酒。」
「我喝醉了可是要罵人的。」徐渭道:「你最好躲遠點。」
「我不怕。」沈默笑道:「久聞文長兄罵人的話都是華麗麗的,我早就想聽聽了。」
徐渭便不再管他,抱著酒罈子咕嘟咕嘟喝起來。
喝了半天,已經滿臉通紅,卻一個字也沒罵,沈默催促道:「你倒是罵呀。」
「還真……有人願意找罵。」徐渭大著舌頭道:「罵就罵,我忍你很久了,你知道嗎?」
沈默笑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
徐渭便掰著指頭罵道:「你比我年輕,比我有錢,比我好看,比我招人喜歡,什麼都比我強。這我不在乎,因為我徐渭淡泊名利,可我有兩件事,必須要罵你。」
「罵吧。」沈默笑道。
「咱們整天一起作文,彼此知根知底。你說說,你,陶虞臣,諸端甫,還有他們幾個,哪個有我的學問好?」徐渭兩眼發直問道。
「都不如你。」沈默道。
「那憑什麼你們就一個個少年登第,我就非得蹉跎十幾年不說,成績還比你們差的不是一星半點?」徐渭憤怒道。
沈默卻不解釋,他知道徐渭現在需要的是發泄,而不是什麼狗屁分析原因……作為徐渭最好的朋友,沈默是知道他的姓子的,如果這次沒中,徐渭肯定依舊若無其事,繼續用玩世不恭偽裝自己;但既然中了,擔子卸下,那傷痕纍纍的心,就再也承受不住了。
所以他來了,不為安撫,只為陪伴,陪伴這位苦命的兄弟,與往昔的痛苦不堪,作最後的話別。
果然,不等他回答,徐渭便頹然道:「我知道,這都是命啊,你說我的命怎麼就這麼苦呢?」猛灌幾口酒,弄得滿臉水淋淋道:「我生在官宦之家,長在文運之鄉,又從小才具超人,按說富貴功名該如探囊取物才是。卻偏偏生在正德十六年二月四曰。年為辛巳,月為辛卯,曰為丁亥,時為甲辰。用八字推算命格,卻是註定要一生坎坷潦倒,最終成為天下第一的倒楣人物。」
(未完待續)